夏天去巴黎时计划着去看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,可是却忘记了地址。但是离开巴黎的前一天,却无意中就像坐了时间机器一样,一眨眼时竟在它的门前了。仿佛是命运的引领。
Lindi和我租了单车在巴黎七月的热风里游荡,沿着塞纳河走。盛夏的巴黎午后,日光充裕,蓝天丽日。我们将单车踩的飞快,不知不觉就又到了巴黎圣母院。圣母院在河的对岸,而隔着河的我们的身后,则是传说中的莎士比亚书店。
1919年,一位热爱文学的美国女人Sylvia Beach在巴黎的左岸的Rue de l’Odéon 12号开了一家英文书店,兼做图书馆以及文人聚会、朗读作品的沙龙。不想却立时吸引了许多当时以及后世的伟大作家。
莎士比亚书店成为当时左岸不可或缺的精神地标,既是由于Beach自身的文学品位,更是因为它与那个时代的法兰西有着同样的先锋精神。在詹姆士· 乔伊斯的作品在他的家乡爱尔兰被禁时,Beach出版了他的《尤利西斯》。在D.H.劳伦斯的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》在英国和美国不见天日时,却在莎士比亚书店可以随意借阅。 “失落的一代”的著名作家海明威、 艾兹拉·庞德,、 F.·斯科特·菲兹杰拉德,、葛楚·史坦都曾是书店的常客,而海明威亦多次在他对巴黎充满深情的回忆录《流动的盛宴》中多次提及当时书店里的情景。
1941年的冬天,Beach因为拒绝将乔伊斯的Finnegans Wake借给某德国军官,书店被勒令关门。十年后,另一个美国人乔治·惠特曼(George Whitman)在波西米亚风格的左岸的另一个地址:Rue de la Bucherie 37号开出了一家新的英文书店,取名Le Mistral,以此来纪念自己的第一任法国女友。乔治不但袭承了Beach当初书店的风格,邀请新一代的作家来书店举办沙龙和朗诵会,而且从Le Mistral开张的第一天起,就开始为流落巴黎的年轻作家、诗人和艺术家提供免费的住所。乔治大大方方的将穷艺术家们接进书店住宿,而作为交换条件,他们只需要每天为书店工作两个小时。据说乔治对他们的要求只是把他们自己的被子叠好,以及每天阅读一本书。当美国文学迎来了”垮掉的一代”,乔治的书店也成为凯鲁亚克,金斯堡那一代作家们在巴黎的文化基地。Sylvia Beach在1962年逝世前,将莎士比亚书店的名字转让给了乔治。于是Le Mistral 在1964年改名,成为如今与圣母院隔河相对的Shakespeare and Company。
乔治也有著传奇的身世:由美国马萨朱塞移民到巴黎,一天读一本书,一生守着这一片书店。他的年纪已不可考,据说是生於1913年。他一生风流,阅人无数,但是到老年才得一女。1981年生下一个女儿,取名Sylvia.。而这个Sylvia也是现在的莎士比亚书店的女掌柜。
店堂是黄绿相间的鲜明颜色,莎士比亚的画像在门口高高挂着。新书在一楼,旧书在二楼,满满的沿着墙壁排到天花板上。门口的庭院里在木头柜子里摆了二手书。Lindi淘到小说版的《蜘蛛女之吻》(Kiss of the Spider Woman),说:”电影很好看,歌舞剧也排的好,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个故事。”
新书在一楼一进门就繁花似的开满在眼前,是英文语言里最新出版和畅销的书:Bill Bryson的A Short History of Nearly Everything, Jamie Oliver教煮菜的书, Jung Chang的Mao,还有新出版的Paris, Biography of A City。室内的一切都是木头构造,柜台在一大排新书的后面。女掌柜Sylvia并不在,只是一个年轻的爱尔兰男人在柜台后坐着,跟客人大声的聊天。
慢慢沿窄小的楼梯上二楼,四处都是书架,空气中散发旧书特有的味道。周遭安静得每挪动一次脚就听见木头地板吱吱作响的声音。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大开着窗户的房间,窗户外面是巴黎典型的小阳台。明亮的光线从巴黎午后的天光里照进来,房间的天花板上是老旧的金黄色吊灯。
从这里看,巴黎仿佛在一百年的时间里都未曾有过改变,仿佛可以看到葛楚·史坦靠在小阳台的雕花栏杆上抽烟。时间静静的,走得很慢。房间的木头长椅上,倚靠着一个女人,小腿伸将出来,只看到她穿着凉鞋的脚。然后又听见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。我轻声的走动,生怕惊扰到他们的午休。另一个房间里是一张小的单人床,铺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角落。也许多年前流落到巴黎的海明威曾经在这床上睡过。如今,睡的又是谁呢?
书店外得庭院,有人在树下得长凳上坐着休息,许多是拿着相机的美国游客。一个年轻男生拿着瓶子在接从小喷泉里流出来的水。金发,很瘦,穿着天蓝色T恤和黑色的长裙子,黑色帆布鞋。书店旁边的木头长凳上坐了一个很老的男人,长长的白发掉的没有多少了。我在猜他是不是乔治时,便被他喂喂的叫住了。
“你从哪里来?”他哑哑的说。
“上海。”
“上海好。我小时候就住在上海,很久以前了……现在全世界都在看中国呢。”
“你又从哪里来呢?”我问他。
“美国。但是大半辈子都住在巴黎。太老了,我就要死了。没有钱回去美国,在这里等着死。要死的,每个人都是要死的,就是中国人也是要死的。你说是不是?是不是吗?”
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,只是说,”你是这书店的主人吗?”
“我吗?哈哈,不是。我只是个快要死的人。”
他一说完,楼上的窗户就吱的一声打开了,真正的乔治从窗户里探出头来,对他的年轻伙计说,”茶准备好了。”
他的出场显得很戏剧。他非常的老,白色的长发稀落着,没有穿上衣,露出年老的起了皱纹得皮肤。那个年轻的爱尔兰伙计开始吆呼在院子里的客人,他说,”书店的主人想要请你们上去喝茶,不知道你们要不要来喝杯下午茶?”他很活泼的一一邀请客人,可是就是没有走到我们面前来。我们都很想被这个有名的乔治邀请去喝茶,但是又不能不请自来,觉得有些尴尬。这个时候那个一直在长凳上看书的微胖中年男人问我,”你们要不要也上去喝茶?乔治每个星期天下午都会请他的顾客上去喝茶。去吧去吧。”
我们于是跟着其他人一起上楼。乔治的公寓是从书店旁边的门进去,老式的巴黎公寓,每一层的楼梯间都带着窗户,从窗户望出去,可以望见塞纳河。乔治的公寓,就像是书店的一个房间,依旧满满的都是书,散发出腐烂的味道。小客厅旧旧的很乱,堆满了书和成打的旧报纸。厚重的暗红色地毯上是一张大圆桌子。窗户打开着,我们围着桌子坐下,可是乔治还是没有出现。
一个年轻的美国男孩开始招待我们喝茶。他充满了青春得气息和文学的气质,问他从哪里来,他说费城,来巴黎过他的夏天,在乔治的书店里住了一个星期了。这时一个女孩端了英国人的红茶和曲奇饼干出来。她穿着充满夏天气息的蓝色印花裙子,给我们每一个人倒茶,又转身去做更多的茶。女孩从以色列一路坐火车来到巴黎,也住在乔治的书店里,读书、写作、给乔治做茶。
这时乔治颤颤的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,仍光着上身,身上的皮肤像柔软的皮草一样垂挂下来,白的头发垂在了脸上。他像一个幽魂一样飘荡,轻声说,客人可以进去参观他的”博物馆”,并且希望大家在巴黎的日子过得开心。说完就又荡回他的厨房去了。费城来的男孩带着三三两两的人进去里面参观。厕所和浴室在一个小角落里,湿湿的样子。厨房里也满满的都是书,柜子上挂了旧时名人的画像。小桌上面粉、水果、鸡蛋壳、胡乱的堆了一气。乔治定是见惯了场面的人,仿佛没有人在一样,只是顾自在垂着头煮自己的茶和做色拉。有人问他问题,他就慢慢的一句一句回答。他的睡房里面也都是书;床很高,三面都是书,被子胡乱的叠在一起。Lindi说,”真像是住在一个垃圾堆里。”
从乔治三楼的窗户望出去,可以看到塞纳河和那一个很老的巴黎。我问起借宿书店如何使用洗手间和浴室,费城来的男孩说书店并没有可以给寄宿者使用的洗手间,“但是巴黎有好几百间公共厕所跟浴室,我们每天去那里洗澡,而且这些都是免费的。”
客厅的人仍在聊天。中年美国男人是来巴黎探望正在巴黎的艺术学校念交换生的女儿的。他喋喋的说自己跟乔治多年前就相交,曾开车带着乔治从巴黎到伦敦买书,满是炫耀的意思。这个时候楼下柜台的爱尔兰男人上来,说自己要出门了,他高声的吆喝着,说有一个热辣的约会在等着他。
Lindi问乔治他有那么多的书,但是有读完全部的书吗?乔治说,没有。但是他每天会读完一本书,读多少是多少。这个时候我在想,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像这样生活呢?
乔伊斯有一本书叫做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,而有人也曾经做了一个关于莎士比亚书店的记录片,名字叫做A Bookstore As An Old Man。
离开的时候我又去把那本《蜘蛛女之吻》从门口的木头柜子里捡了出来,花2.5欧元买下。柜台的人在内页给盖了一个书店的章,莎士比亚的头像底下写着Shakespeare and Company。
我们把单车推出来时,那个费城来的男生也戴上他的太阳眼镜,骑上了他的单车出门。”要出去跑点腿,”他说。这个场景,就像一部关于巴黎的电影,男孩在巴黎的蓝天丽日下穿行,白的衬衫被风吹起,心里怀着一个文学的梦想。
Leave a Reply